3apples And The City

“如果他真的死了,我大概会后悔。”
借火把光看清被绑在刑架上的人时,梅赫尔感到先前一直压抑着的某种不安升腾而起,像从热灰里燃起的火焰,绿眼睛的库斯劳觉得自己差不多要被裹挟进里面。
扶持保守派势力的策略意外成功,古桑提洛的教士和她那些笃信真神的居民们在帕萨斯人短暂撤离后差不多是立即就把主张以认同对方教派为交换向伊俄方面求援又曾熔化教堂银器铸造钱币发给守城军队的领主丢进了地牢。这正是梅赫尔想要的,但就算向军队许诺了不久之后的胜利,他也没想到真是不久之后。
——我说不定也会认真考虑这类罪状,如果我从未带着从全国征集而来的军队被科斯塔和他那几千个人挡在城外将近半年的话。看着以总教长为代表的投降者们签下协议时梅赫尔想,信徒和教士看起来毫不在意真正的国家而只管天国,这也许能解释为什么他们几乎没做任何抵抗就同卷土重来的攻城军队议和。尽管摆在那些人面前的条款和先前给出的不是同一份——不然梅赫尔也不至于那么容易就在得知前对手下落之后带着一队人闯进教堂的地牢。我本打算不碰教会财产,但何必给不会还价的傻子公道。
大体上每件事都还算令人满意,那么现在帕萨斯的事务可以告一段落,给帝国带来一场胜利后的梅赫尔得暇注意他自己无法释怀的事。
他确实也曾在半夜一把扫开满桌文书图纸走出帐篷,怀着某种介于不安与渴望之间的东西凝望高耸黢黑的城墙。真有你的,年轻的豹子咬牙切齿地想,但他从来清楚自己并不想要科斯塔的命….或任何特定个人的,他试图更正——就算最终可能有这样的结果,那也只是需要尽力避免的一步。
他自己,或帕萨斯,或其他什么选择的征途中,梅赫尔必须穿过这座城市,如果无可回避也不惜踏平它——然后是海洋,然后是更广邈的伊俄的土地和群岛,他想,正如父亲死后那样,新任的库斯劳纵马横穿整个帝国,中途停下,被迎接,哭泣或参与宴会,接受或送出一些礼物,然后继续飞驰。高原和平川、他所知的国土和世界随着马蹄声在他身后铺展开来,道路延伸向前直抵天边。
我不得不设法通过一切挡住这条道路的人和事,但是——我本不是要他死,至少不是这样。
——被指控为异端者的身体被拉架扯成某种怪异的姿势,衣服破得看不清原先是什么,沾着血和其他脏东西的头发挡住了眼睛。科斯塔没对方才的动静作出任何反应,梅赫尔的随从解开把他绑在那玩意上面的绳子后也没有挣扎…他只是顺着架子倒在地上,看不出多少活着的迹象。
梅赫尔走上前去,迟疑了一下,蹲下身子让科斯塔靠在自己手臂上——一位库斯劳不该在毫无必要时接触尸体,有人打算这么告诉他,然而众所周知的是他们这位库斯劳如果真打定了主意便不会再在乎任何劝诫——这个动作幅度并不怎么大,却确确实实地碰到了伤口….他身上大概也没多少完好的地方了,梅赫尔想着,看到科斯塔的嘴唇动了一下,或许是对疼痛的下意识反应。
于是不安迅速熄灭。
好在毕竟还没有死,梅赫尔松了口气,拿些水来,他这样吩咐。
随从递上水袋,靠在他怀里的伤者吞咽了几口又陷入昏迷。多余的水从他嘴角流出,衣服上层叠到形状颜色一并模糊的血迹被打湿了,愈加显得凄惨。梅赫尔看着碍眼,腾出手来解下肩头的斗篷裹到他身上。
然后他抱着科斯塔站起来往外走,跨出地牢之后才注意到上面那栋建筑的窗口有些穿着深色法袍的影子往外看,是那些教士们,他想,这么说其中期望楼登时塌下来的料必不在少数。梅赫尔忽然觉得他们像镶嵌雕饰在教堂天顶上的圣徒像,就差后脑勺一人一个光环了。
好吧那我是什么,像瘟疫一样突然降临的黑暗之主?梅赫尔原也看过不少来自伊俄或古桑提洛的叙述和诗歌,然而他自己年轻,又来自一个相对没那么古老的国家,对那些衣纹里积满了灰,一丝不苟地栩栩如生了几百年却没做任何努力阻拦他策马冲过城门的形象敬意有限。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低头看了看科斯塔,轻声这样说。多半是自言自语,毕竟后者全不像能听见声音,在室外的光线下他看起来更虚弱了,连脸颊上也有淤青和烫伤。总有人会被和并不那么应该也不那么值得的东西绑到一起,梅赫尔说,谁知道是为什么。
科斯塔如果醒着不至于会同意,梅赫尔想,记起他们第一次看见彼此的时候:当时古桑提洛领主的弟弟站在门阶上,神色语气万分认真地试图向库斯劳的三儿子解释使团的目的及其必要性。后者还没长到耐烦应付这些的年纪,本无必要出席又被欢迎仪式的橙花水呛到直打喷嚏,早些时候就擅自告辞了,这时已经坐在马背上。
十七岁的梅赫尔勉强勒住缰绳听他要说什么,他披着带金绣的杏色斗篷,穿着发亮的白绸衫,枣红马的鞍子后面还挂着豹皮箭筒和角弓——也确实骄傲得像只小豹子,他看着来自“那个差不多只剩一座城的国家”的同龄人,完全不打算听进半点解释。科斯塔那时候年纪说不定还比他小两岁,梅赫尔如果从马上下来站直了很可能比他高。刚刚长开的少年人眉目还很有几分孩子气的柔和,红棕色鬈发略有些长。他的打扮看得出很费了礼仪人员一番心事,迟暮帝国的仪态都还在——但不可避免地也都褪了色,于是这个漂亮的少年就像被笼在一套黯淡的色彩里。
对啦就是如此,梅赫尔不确定自己只是在想还是轻声说了出来,我从前听说过有时一个场景能让人窥见命运,就是如此。他看着二三十岁、除了性命差不多什么都给了他的城市和人民的科斯塔,很小心地拨开一些挡住他面容的乱发,青年模样疲惫、伤痕累累。我记得他的眼睛是灰蓝色的,梅赫尔想起那个认真的少年,像黄昏尘埃里两枚星星。
而当时他所做的只是等他说到自己都觉得应当停顿,然后从手上摘了只戒指送到他手里。几乎是用丢的。看来我是没法说服你了,骑着饮风马的帕萨斯人这样说,如果哪天你改了主意,带着它来找我,说不定能救你一命。
——你那么聪明,和你的城市一起完蛋也太可惜了。
我那时还不知道这个人聪明到这种程度,或固执到这种程度,梅赫尔想起望着城墙度过的半年,叹了口气。戒指料必找不到,管它呢…我倒还记得那是枚金戒指,镶嵌了刻着狮子的蓝宝石。
而当时的梅赫尔没给对方反应或拒绝的时间,把短暂怔住的科斯塔留在原地一踢马肚子就跑。卡维的街道熙熙攘攘,就算是饮风马也不能跑太快,小豹子来得及赌气地想:就算他转头立刻把戒指丢进水沟也不关我事。
梅赫尔的回忆被那位递过缰绳并试图从他手上接过伤者的近卫军打断,他没好气地一把扯过缰绳,试图调整姿势好抱着科斯塔上马。然而后者的手臂不巧在这时从斗篷里滑落出来,梅赫尔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才发现关节处全是淤血。
我早知道那种东西造成的不只是皮肉伤。梅赫尔沉默了一会,甩手丢开缰绳叫人把马替他骑回去。
并向总教长要辆马车,他笑了笑说,挑好的那辆。
反正那位品格全无瑕疵的总教长能把整个古桑提洛拱手相让,区区一辆马车嘛。
次日上午梅赫尔走进门时换药将近结束,房间里充满油膏、药草和煮热的酒的气息,夹着挥之不去的血味。随军医生见他进来,躬身告知情况——如果不是这样虚弱他也许已经发了高烧,但我会尽力….左右是不一定活,梅赫尔在保守估计里找要点,然而真找出来了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
科斯塔躺的那张四柱床上没有帐幔,可能是早些时日被扯掉了,墙上先前挂过画的地方还留着轮廓——这里原先是修道院,最初几天的混乱后被库斯劳及其随从征用….于是修士们被打发去担水劈柴,直到其中几位企图放火。如果把这事全权交给近卫军处理,他们或许有希望成为殉道者,但梅赫尔认为没什么必要,于是这些人只是挨了顿鞭子就被丢了出去。现在干这些事的是街上随便找来的人:城市易手与穷人关系有限,而他们也逐渐发现帕萨斯并不如被假设的那样意在摧毁这里。
他在床的另一侧坐下,医生拿起布条继续用热酒擦洗发炎的伤口…而科斯塔仍然没醒,只是不时因为疼痛或其他原因发出气声,像陷入梦魇的人试图说出退魔的咒语。
“有罪的只是我…”科斯塔终于找回对自己声音的控制,意识模糊得全想不到前因后果,只知道该说这些:“只有我是异端。”
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能感觉到的只有疼痛和某种昏沉,不知多久之前他还能看见穿透眼睑的光,但现在连对伤口的知觉都渐渐模糊——只是我,他说,另外那些人….他们和这些事没有关系。
他凭某种机械性的习惯报出一些名字,他们不是我的同谋,也从未参与其中….我也许应该说他们没有制止我只是因为我的地位或我向他们许诺会尽力保住城市,科斯塔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只是没有余力思索说出这些话是否有招致更多灾祸的可能。
接着便再度落入静默的漆黑中。
医生看见帕萨斯的库斯劳在听见这些没前没后的胡话后沉默了一会,接着突然起身走了出去。
——备马,梅赫尔告诉看上去难免有些意外的侍从。或许是时候再造访一次古桑提洛著名的大教堂了…而这次的理由多少好看些,绿眼睛的库斯劳想。
意料之内地,除了藏在挡窗板缝隙或帘幕后、类似前夜那些教士所投注一般的目光之外,此行没有遇上任何阻拦。离教堂还有最后一个转角时,梅赫尔勒住他那匹白马——从卡维出发时他并未确信胜利,在那些面对城墙的夜晚也不止一次地想到这个选择的初衷是为了在亲自号召冲锋时多少显眼一些——扭头去看,瞥见穿着教士袍的背影仓促逃跑。
他们在关闭的教堂门外勒住马缰,正在这时,稍远处的教长府二楼一扇半开的窗子忽然落下挡板。
梅赫尔仿佛听见了咔嗒声和冲下楼梯的脚步,他努力忍住打算笑的念头,握着缰绳坐定不动。
教堂的大门在他面前打开,总教长莫阿米图斯被六七个中级教士左右簇拥走出门来。莫阿米图斯按惯用仪节向来者伸出手,然而库斯劳似乎没有下马的打算,多年的默契下那些护卫懂得该做什么,于是莫阿米图斯并没得到意料中的反应——好在手伸得并非特别明显,缩回去也不至于彻底失仪。教长尽量把惶恐和尴尬一并盖在庄严从容的外壳下,开始念引经据典的欢迎辞。教士总很会说话,这么老资格的就更加了…像是在吟唱圣咏,梅赫尔忽然觉得有点意思——然而我不是他所期望的那类能用圣咏安抚或驱离的东西。帕萨斯人在教长那些敬语和客套的环绕下走神去看他身后教堂穹顶的绘画:如帕萨斯的奥尔莫兹德一般,他们也有过一位先知——大教堂最著名的一点就是在它的祭台后安放着先知本人曾坐过的橄榄木椅。梅赫尔并不清楚那玩意现在还在不在原地,然而即便只是想像中披着绣幔高踞金色华盖下的木椅也足够滑稽。
先知生前贫俭,于是教士号召人们安于穷困并用无数金银宝石装饰先知的遗迹和画像。先知死于居上位的异教徒之手,于是教士和信众将他本可避免的死合理化为神圣的牺牲、把异端列为极其严重的罪名…….而当时可并没有人敢于为他的死向审判者哪怕只是投一块石头啊。
正对大门的那块穹顶上画着羔羊和草地,梅赫尔想起广为流传的故事,帕萨斯王室的祖先据说是阿日达湖附近某个地方的牧羊人。久远之前一天的中午羊倌在阿日达湖陡峭的石岸边遇上了途经此地的先知奥尔莫兹德,羊倌和这个陌生人在那群花斑山羊的簇拥中分享他背囊里的奶酪和烤饼,之后因此得到祝福。
这么一想,信奉所谓真神者的举动就更难理解了。梅赫尔回过神来,发现莫阿米图斯竟然还在继续,不禁开始不耐烦。
“……愿神保佑你,我尊敬的陛下。”
——正赖他保佑,梅赫尔忍不住回答,我现在在此。
莫阿米图斯被这个回答噎了一下,“您亲自来到此地,有何见教?”——这本不必问我,梅赫尔说,即便你不知道,神圣使徒教堂里料必也总有聪明人。“那么鄙人猜想,您是为了前些日子处置异端之事而来。”教长这回似乎忽然有了值得尊敬地对这些异教徒予以轻蔑的觉悟:“在先前定下的条约里,教会保留有按其广受敬意的法典处置真神子民的权利……那些人的行径也的确被认定为背弃真神。”
梅赫尔不置可否,莫阿米图斯谨慎地在不变动姿势的前提下观察库斯劳的神色,“当然,按照条约规定,我们也效忠于陛下。教会一切行动都将以不违背您的意思为前提。”也许你,或教会中负责这件事的人员并未清楚帕萨斯在这方面的惯例。梅赫尔说道——在帕萨斯,除针对世俗事务的法典和法庭之外,神庙或教会确实有权对信众进行管理。
教长看似松了口气,但库斯劳继续说道:但这项权力的对象仅限于该神庙或教会的信众。遗憾的是,我并未在对你所声称为异端者的处理中看到这一点。
“如果你宣布一些人不再信仰真神,那么他们理当同时与你和你的下属断绝关系;如果你仍视他们为你有权管辖的信徒,那我并不明白这个罪名所指何事。”
“…那么,莫阿米图斯避开对方的注视,“我斗胆恳请您对此事的判定。”先前那些被作为异端或同谋指控的人,可以不必再审问了。梅赫尔说,这不是一道针对此事的命令而是教会应当了解的惯例。教会有权将被认定不信仰真神者驱逐出它的体系,或保留他们的信徒身份并要求其进行忏悔。
——至于科斯塔,既然你知道带走他的是我,那么我只能说他的生死与其他非你所应过问。
后来他再见到科斯塔是在这天午后,古桑提洛的春夏季白昼理应变长,但多云天气珍珠色的天光暗得比平日早许多,于是床头点起蜡烛。
我不会怀恨你,科斯塔试图坐起来直视对方却用不上力,他醒来的时候最早也只是午后,得知已发生的一切就更晚了,声音却在轻和嘶哑中显出平稳:但我也不可能让步或合作。
说得像你现在还有合作价值一样,梅赫尔想,但没有说话,于是房间里静默片刻。科斯塔继续解释:何况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我的死比任何情况下的合作对你更有价值。
这是我唯一可以提供的建议,他说,语气平静。梅赫尔感到不知来由的怒气从胸腔直灌到喉咙,他从椅子里站起来,前倾上身俯视竟敢提出这个建议的人,像只用利爪把猎物按在地上打算下口的豹子…..而那双灰蓝色眼睛只是安静地凝视着他。帕萨斯人在卡住对方喉咙的冲动下伸出手来,迟疑片刻后攥上床柱——如果我奄奄一息地躺着而他坐在旁边才该像这副样子。但世上确实有规则之外的情况,梅赫尔记起黑夜中的城墙:久负盛名的古桑提洛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像是被拿去擦了一阵锅底的刺绣,在应有的、或往昔曾有辉煌的对照下愈显凄惨,以至于库斯劳赢得城市后,脑海中更明晰的却是先前对峙的场景。对他的对手自己而言,那些举措除了灾难什么都没有换来….但也许正是这样这个人才以同样近乎意料之外的方式给许多东西赋予了含义。
梅赫尔抓着床柱沉默了一会,说:
“如果我就是不让你死呢?”他微微眯起眼睛,带着类似嗤笑的表情说。梅赫尔根本没提能不能的事,像故事里明知无法取胜却硬凭一时意气立下赌约的自大者,而科斯塔尽管在某个片刻有过想说什么的样子,最终却并未回答。
我知道以他的状态即便能恢复也绝不会活过多久,库斯劳看着躺在床上的人和静静燃烧的烛火,向自己确认:然而好在我并不必需要他的合作或者死。

【梅赫尔拉着他的领子迫使科斯塔抬起头,然后吻他。大概是因为不久前还在发烧,他的嘴唇干燥而柔软,体温也要高一些,梅赫尔没有尝到酒味。看来他很可能没碰那杯酒,库斯劳这样想着,感觉另一个人的身体一下子绷得很紧,有什么东西被从桌上推落下去掉在他脚边。
然而这只是某个片段的事,科斯塔毕竟没有后退、站起来或拿手边的什么东西攻击他….却也没有作任何回应或闭上眼睛。梅赫尔看见近于愤怒或质问的东西在灰蓝色的瞳仁中一闪而过,然后被覆盖下去。接着他先前感受到的那种僵硬和戒备也消失了,科斯塔像是放弃了对目前情景作出反应的念头,而梅赫尔松开手,直起身来。
另一个人仍然坐在原地,神色除了平静漠然看不出更激烈些的东西。他把什么从自己身上抽离出去,然后拿余下的丢给我,梅赫尔想,然而他对这种任凭摆布的态度既生不起气又毫无兴趣。
他这时才发现先前落地的是那只酒杯,房间里铺着地毯,但它还是摔碎了,酒晕出一块紫黑色。他看见刻着葡萄和雀鸟的浅琥珀色碎片从银托里脱落出来:科斯塔本很可能用其中一两片刺进他或自己的喉咙,梅赫尔想,但他知道这不会发生。
我听说过当狮子被抓住后会因无所期望而显得温顺,梅赫尔有些烦躁地承认现实,事情大概就是这样,要做的只是记得吩咐侍从尽快清理掉这东西,以防另一个人不按那位抛弃了他的真神的教法而选择用它们自杀。
于是他又在打碎的杯子边上站了一会,科斯塔仍坐在桌前不动。秋季天色暗得很快,他的身影又隔在案头那盏油灯跟梅赫尔之间,于是表情和别的东西一概看不清楚。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最后梅赫尔结束注视,转身走出去。
那天更晚些时候帕萨斯的库斯劳在一本诗集里找到之前写的那些句子,他把那张夹在书页间的诗笺连带夹在诗笺中已经干枯的玫瑰瓣一道抽出来:我在这里边提到过一个关于斟酒人萨奇的比方,梅赫尔想,用爱——或更直白的沉醉与欢乐——倒满空杯。他看着自己的字迹、(当时还不明就里的)科斯塔的勾画圈点及那几行示例,想到先前摔碎的杯子。
那也是空杯,所有被打破的酒杯都只能是空杯——况且那些酒我们都没喝过。梅赫尔心不在焉地默念落入视野的诗行,想——我可以吻他或杀死他、或写一些诗、和一些人争辩,但所有这些也许只不过是只空杯。
而我早知道这种可能,仅此而已,库斯劳想,我并不必得到他的回答或死亡。
他把那些句子移向灯火,然后迟疑了一下,最后只有花瓣落入火焰。

科斯塔死后一年,他的城市下了场雪。这是没有关系的事情,梅赫尔披着斗篷站在阳台上这样想…如果雪在一年前落下我还能说些什么。然而众所周知古桑提洛面向两片海洋交汇处,远不如高原上的卡维容易下雪。歌谣里讲苍天悠悠回转,不与人世变更,但那天我确实以为会有场雪,会有什么不一样的事,梅赫尔想。他面对雪和夜色站着,视野边缘能看见室内的灯光和炉火,侍从劝他回到书房里去——曾可能发生不同的事,尽管我不知道那该是什么。梅赫尔用指腹摩挲蓝宝石上刻的狮子和石榴枝:“世界宽容”,向哪一方都有道路。但我,譬如先前那首诗里用过的典故….站在千百条路的交汇口知道自己无可避免地失去了一些东西,在诗歌之外人不可能掉回头去找它们。
即便那也许是无法取代的?
即便那是。
他们或许有过某种在更合适的地方相遇、彼此契合的可能——就像早先科斯塔打碎的那只杯子也曾装过酒,但全是另一回事了,帕萨斯的库斯劳俯视飘雪的街巷,想,我还将继续在所选择或被选择的路上前进,尽管也许一直记得那只空杯。

除非特别注明,本页内容采用以下授权方式: Creative Commons Attribution-ShareAlike 3.0 Licen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