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海与迷鸟

开往德赖托图格斯的船在深夜抵达。
不算特别怎么好的开头,王津木拎过放在身边座位上的背包起身,她觉得自己还算是在移动载具上挺容易睡着的体质——然而持续在只有人造光并不断浮动的船舱里坐四五个小时并因为时差没倒过来一直下意识地不肯睡再怎么说都不是什么好体验。
德赖托图格斯,美国在墨西哥湾西南部的一个岛,热带雨林气候一年有半年没法住人,上面之前有军营现在只有一个海洋生物科研站。
——并且是个…..和友好学校保持友好关系的科研站。早在飞越太平洋开始交换生生涯之前的六月,王津木就查过落地后第一站的资料,然后不免感叹这大概是我校能把学生扔过去的….地球表面距离最远点,大概,毕竟我不觉得我们能真找到位于安第斯山脉深处的校址对跖点。然而等到八小时前走下班机她满脑子只有两个念头:我是多想不开要在七月到佛罗里达,或设计这个研学计划的怕不是变温动物。
船舱里唯一稍微让人有点留恋的是好歹有空调,王津木拎着行李箱走上楼梯时这样想着,不过接下来就觉得相比于年代颇久远而并无窗户的船舱,甲板上给人感觉要好得多。
尽管纬度相当低,夜里好歹还凉快点。王津木吸入一口夜风,闻到盐味和大概是岛上吹来的草木气。
她对这儿的第一印象是栏杆外波动着的夜间海面。今夜多云,天空里看不到什么亮的东西,海面宽广而暗,这回远处是真的与天毫无界限了——她觉得这个环境像在一只轻轻翕张着的深色贝类内部,大概是海水气味引起的老套比喻。
甲板上已经有了一些人,舷梯又窄,一时半会等不到她下去。王津木上半身趴在那只大而无当的行李箱上轻轻滑动,决定趁此机会进行人间观察。
对“四处环顾打量细节和任何视野内的东西”这类行为大概有更贴切且听起来更像回事的说法,她有些无聊地想,多用于小说家或间谍或记者或诸如此类,而我只是见什么看什么……然而甲板上排队的人多半是一道前来、平均一下大概可以说脸熟了的同校生,少数几张外国脸孔先前也见过若干次。尽管相对新鲜一些,王津木总有点不愿意专看外国人(在这里是本地人,她纠正自己),怕被套进“没见过自由民主”的友善圈里去。
更没看头的原因在于甲板上那几只白亮白亮的灯,坐了一路船本就缺精神,灯光下多少都显出大同小异的疲惫来。
于是她象征性地握着旅行箱拉杆,直起身越过若干背影缝隙打量视野内那部分岛屿。
——路灯都有遮光罩,差不多真的只能照路,看来这个科研站还是相当靠谱的。
——其余冷冷清清,建筑物窗口一点灯火也无。对这点王津木毫不意外:本来嘛这个点了….总不能一群海洋学家半夜激情测洋流吧。
等她把目光收回来再看甲板外侧的夜海时,却注意到了一个面生的年轻人。
他就站在栏杆边,个子挺高,年纪约略比自己大,穿着薄料子的衬衫和长裤,头发是浅棕褐色,打着卷儿搭在背后。我不记得上船时见过这么一个人,照理说在佛州白天那个气温还穿长袖会很令人印象深刻才是,她半靠在行李箱上边排队边三心二意地想:大概是没注意到。
——这么说一定是岛上科研站的人,于是她打量得格外仔细了些…..他眉眼生得挺好,柔和俊秀那类的。肤色相当浅,一边脸颊上有块不规则的疤痕。大概是个混血儿,那个疤怎么来的就无从推测了。
美—利坚—合众——国嘛,尽管我更喜欢叫它灯塔帝国,生物人员幸运度过低遭到枪击也没什么毛病,王津木内心毫无波动地胡思乱想着,并且终于有点困了。
——说起来,那个小哥脸色不怎么好,整个人往灯光下一站有种微妙的失真感。也难怪,没有时差加成再熬到这个时候,况且科研站大概是要早起的。
等到她所在的队尾终于也下了舷梯,王津木才想起来要回头看看以确认关于不明人员的猜想:如她所见,甲板上空无一人。正当她推测那个年轻人大概从另一条路回了研究站的时候,灯光终于熄灭了。
——次日下午。
不得不说交换有其建设性,毕竟确实内容丰富…..尽管课上的专有名词足以让人怀疑自己不认识字。王津木啪一声合上笔记本,把真正的笔记本夹在里面。计划表上挺像样子地说除了第一夜和最后一天都安排有讲座,可不就差不多是课嘛——而我还报名了这两天的夜潜。
所以得趁现在多出去晃两圈,我还没怎么见过热带雨林呢。她往后一靠,伸懒腰,然后站起往外走。
说是去看热带雨林,其实在天不知还有多久会黑的时间点穿着短打也走不到哪儿去。王津木在岛上不怎么多的路上走着,一边走一边往路边的草丛和树上看。
我就不指望出现猴子了,然而毕竟隔了这么远,连植物都是不一样的。
那个年轻人向这边走过来的时候发现王津木站在路边看着一只鸟儿,茶褐色的,大概是某种鸫…..画眉鸟的名字毕竟过于华南了,她想。
“这大概不是这里的鸟吧?”交换学生注意到了疑似研究人员的家伙,遂死马当活马医地抛出如是问题——我觉得这听起来没那么像搭讪…..他要硬不说话我也没办法,王津木自我开脱。
“是的,鸫这个季节应该在黑山了。”
没错,她说…..这大概是一只迁徙中出了什么事的迷鸟,王津木本不期待(特别是在合众国)还有人能记得这么一个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的地名,然而确实看见年轻人眼里掠过某种感情。她试图从那句话里找出鸟名却徒劳无功——真是的,我确定他说的是仅指这一种的名字,但我甚至不记得是怎么个发音,王津木暴躁地想,现在的世道连让人保持体面地偷懒都不行了吗?他的声音有某种奇怪的特质,她揣度,我完全回忆不起语调和具体的词汇…..但我确定他说的是黑山。
而非lashmill什么倒霉名字。
——那儿的夏天大概很漂亮,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王津木之前“只因个人兴趣”而看过的资料说,有许多种鸟儿都在黑山筑巢繁殖。中高纬度内陆的夏天短暂而甜美:森林,花,草场和从前或许还有过的其他一切。——想什么呢美利坚合众国西进都要有一百五十年了。这时王津木听见那个年轻人问她,照你看来,候鸟是因为什么才会偏离轨迹、飞往别处呢?这简直是个送命题,王津木暗地叫苦,谁知道这位是不是什么相关大佬一时兴起。——风向的改变,路上的惊吓和网子,磁场受干扰….或者只是因为其他各种各样的原因脱队了而已。出事故的时候不会有谁过问一只鸟去了哪里。她尽量严谨却告终于一贯的严谨不起来,这样罗列着。
就是这些原因吗,他问,王津木想了想,说,总体来说多数是因为没法辨别方向。
“受到了外力干涉,又离开了自己的族群,候鸟会不知道该飞往何处,所以就落在当地了。”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接着王津木看见长发年轻人向着那只迷鸟伸出了手,他要干什么?出乎她意料的是,大概是某种鸫的野鸟向这边歪转头来看了看,接着跳到了他手臂上。
“你们还允许这样?”
对方转头看她,眼神有点迷惑。
“我们那儿就不会允许这样做,”王津木解释,一边想着这实在难以表达说不定还会被误认为体制僵化。她看着那只雀鸟若无其事地停在衬衫袖口位置上:
“因为我们怕….”她硬着头皮解释,因为想不出词句放慢了语速,而她的新朋友显然会错了意:
怕鸟儿?他说,有点像开玩笑意思。
“怎么可能!”这么一来王津木被逗乐了,在对方的示意下她向鸫探出手去,动作尽量轻,然而小东西不出意外地一跃而起从据它认为过于接近人的位置飞离。它怕我却不怕他,可见他大概在这儿已待过相当一段时间了….这只鸟也是。王津木想着,望向鸟飞去的方向,继续方才的未完解释:
——是怕鸟儿开始相信人的善意。
她借说话机会打量对方,原来也就和她自己差不多高,头发末尾似乎被相当草率地剪断过——大概是个温和的人,研究站这边的技术人员,她如是确认….但看不出来路,也不很让人明白他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而与她对视时陌生人记起许多年前这个岛屿上的一场大雨:
热带地区的雨下了一天连续不绝,击打着全身的伤口。他被反剪手臂绑在木桩上、处于一个站不起来又没法坐或蹲下的姿势…这么撑了将近一天,几乎没剩下多少体力和神志,于是只得尽力忽略疼痛,把意识集中在自己的呼吸上,并等待一切——雨,或让他仍能因为这些感到痛苦和疲惫的知觉——过去。
众所周知,人在衰弱的时候最易乱梦颠倒,他在某个瞬间也许梦见过这么一帧场景—阳光白亮的上午,头发剪得极短的女孩穿着无论怎么看都过于奇怪的装束潜入海水,再上浮时握着一把类似小圆白石头的东西。在他所来自的文化和习俗中,某些人在特殊情况下的梦往往是关于未来的片段,他曾有过类似的经验….但这实在不像一个真正的预兆,因为无论如何,收到预兆时预言者通常不会像他这样遍体鳞伤,何况又远离世界之心所在的大地。
于是那之后他再没想起过这个梦,直到看见面目相似的学生。但这也许也不能说明什么,毕竟原本就对在这里遇到的一切人事不怀期望】
那天晚上王津木与大概抱同样兴趣的几个交换生以及若干随船人员一道出海夜潜。她向来挺少坐海船,一路都在甲板上晃悠来晃悠去。
船开了很一段时间,不知是为了寻找足够深、足够平静还是足够清澈的水域….应该是为了安全——小岛毕竟在大陆架上,水流随海下地形变得复杂,礁石之类的东西如果再复杂就容易出事故。她不图琢磨出什么地这样思考:在潜水中水流总被简称为流,听起来就和河或水库里那些旋涡不是一样的东西了。
——被卷进去结果差不多是一样的,不过。
然后他们抵达,王津木穿上装备爬下舷梯。
一片漆黑。
我没开潜灯,她这样想着,稳住呼吸并眨眼以更快适应昏暗的水下环境。
“万一有流?”王津木不合时宜地想,手指放在潜灯开关上终于没按。我想看到夜间海面下真实的样子….然而适应需要时间。人无法在黑暗中分辨所见景象,甚至会把假想的视觉投影在黑暗上。
(涨潮时的岸边,几个灰色蓝色的人影把什么东西丢下海去。)
我想到的居然是这种东西,啥啊,基督山伯爵后遗症?
闭上眼睛,久一点….睁开。较于无论如何都有点背景音的船上,水下显然更加安静。王津木听着自己的呼吸声缓慢眨眼。
(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下沉,是苍白瘦削的人的身体,衣服多处撕破露出底下的伤口和淤青,像个蜡做的诅咒人偶。)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孤岛杀人事件也太套路了吧,王津木苦笑,看来我不仅瞳孔反应慢还满脑子刻板印象,恰好最不适合在岛屿边上夜潜。
(那个人的手臂被绑在一起有捆上一块石头,右手像在流血….不见他有挣扎大概是死了。头发又长又乱看不清脸,按身体比例应该是男性——
——呼吸管冒出的气泡泛着银光掠过眼前,清晰确实的视觉一下驱散了不知来由的幻象。果然大床上的灯光打下来就够用了,希望下次适应时间短一点。王津木这样想着,调整好姿势开始下潜。
海水比意料中浅许多,底部也不全是沙石。她环顾半天毕竟没看见什么,终于放弃固执摁亮了灯。
仍然不是很行,王津木低着头经过一片礁石,手里的灯左右摇晃着希图从一片影子里照出点什么东西来。理论上来说这里和附近一系列群岛都属于珊瑚礁区,但那些不知是软质珊瑚还是海葵的东西在过分的灯光下看起来都不那么像样,她破罐破摔地想,我不如白天来潜水。
或根本不潜水。
视野内到处都有可疑的动静,她毫不怀疑如果是有相当素养的潜水者应该能设法分辨哪些属于活物、哪些只是水流,然后以不惊动它们的方式靠近……但我不行。
就是不行,她再次断言是因为在若干次扑空之后终于找到一只不算大的纺锤乌贼。
这东西本来伸着触手停在礁石间的缝隙中,但在发觉有人显然过于急迫地冲过去之后乌贼明显感到了威胁,于是向里缩进。她只来得及看见瞳孔是一条横线的眼睛和蜷起的触手,接着连这些都藏进缝隙深处。
“我估计它是不会出来了。”王津木再次放弃,跟着较远处同伴们潜灯的光点游去。
最后的结果差强人意,以至于她回到船边时大多数人还在水下。明天至少要尽量在海里待久一点,她在舷梯上回头看海面,多少有点于事无补的遗憾感——遗憾归遗憾,我不至于能说服自己再下去。王津木在船舱里一边换衣服一边想,本来就是这种听得讨饭好连夜买只篮、发现讨不到立即摔篮而去的性子,不打算勉强自己改了。
走上甲板后她不算太意外地发现先前下午遇见过那个年轻人也在,站在栏杆边上看着海面和稍远处水下的潜灯光点。白色灯光冲刷下甲板空空荡荡只有两个人,这时候再不交谈就只有尴尬了。
不咸不淡几个回合下来,王津木忽然发现自己问出这么一句:
“这岛上说不定还有教堂?”
——好吧我知道科研站一般不带教堂,但这里最早的建筑应该是那个军营而不是科研站吧,王津木表面不动声色内里飞速运转寻找下一句也许用得上的借口,大概究极原因是游泳累狠了以及讲义里实在有过多的creature….但我不觉得一个美国人能理解远东异教徒如我辈对整个Bible体系的过敏感。
对方很有些惊讶地回过头来看她,说,我不知道….就算有我也从未去过。
“啊,那…所以你不是基督徒吧?”
年轻人轻微地皱了下眉,王津木再次在如同过了贼的柜子一般的脑海里寻找用得上的解释,接着听见他说——确实不是,这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我是说那挺好的。”
我对整个基督教体系有点个人意见,王津木解释,所以来了这边之后总难免有点惊讶于….算了就当是文化差异吧,但我无法真正理解且接受虽不明显仍处处出现的,对诸如此类东西的执念。
个人意见,她想,我挺喜欢这个词,像飞向——将会飞越或撞上——铁丝网的鸟类。那个年轻人用某种感兴趣…甚至有鼓励意味的眼神望着她,王津木想了想,决定继续说。
就算会变成笑话,让外国友人了解一下世界上还有这么跟十字架不对付的人也是好的。
“其实我觉得太明显确凿、理论上断然无疑的宗教…..”她沉吟一下,用某种彻底不知天高地厚起来的胆量说,“总不时会显得很凄惨。”
“好的,有神,好的,神喜善憎恶,然而好人却死了,确凿的教义在这里时常转不过弯来。”王津木不是很有底气看着对方,于是跟他一起站在船舷旁,整个人靠在栏杆上差不多对着海面这么说,“于是最后变成什么呢,人死是因为神觉得他该,或有时候有良心一点的解释会说神觉得他还是先死一下好死之后神会给他补偿。”
——我觉得这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她说,为了掩饰某种尴尬的中二感摸了摸满脑袋乱炸的发尾,海水大概没彻底冲洗干净,果不其然结了盐花。
“何况后来变成什么,所谓信神者为了讨好神就把被他们认为‘神会不喜欢’或单纯只是不信再或信的神不一样的人们….都划到能毫不在意地攻击、杀死、掠夺的对象里去了。”
“我就看不过这一点,甚至因此讨厌十七到十九世纪那些教堂或民间器物的….某个概念上完全过当的精美。丝瓷香料运往欧洲、白银运往欧洲、奴隶被赶上船去、而一切不该死却确实死去了的…也许留在美洲吧,不过我总觉得全世界都有。”
她说完这么一大段显然过于长和书面了的话,停下来吁气并打量对方。
王津木终于发现她的新朋友是个相当安静的人。这并没有听起来那么让人尴尬…我喜欢那些不说很多就能让人懂得自己意思的人…尽管我自己不是。
——你不像美国人啊,我是说某个概念上的美利坚合众国。
我不是,他回答,神色莫名其妙地认真起来。
没事你看我也不是,王津木笑道….我对不止于国家意义上的美国没什么好印象。
我觉得这也很好,他笑了笑,说,那你来这边是要做什么呢?
….我这是撞上钓鱼了?王津木愣了一下然后又笑了,说,学一些东西然后带回去…你放心,不是服务于某个official系统的意思,只是非常love and peace的自然保护,我觉得这方面我来自的地方有很多欠缺之处(正如全世界都有的那些欠缺之处,她偷偷咬了一下后槽牙,这样想着却没说出来——我怎么就没想到研究人员也可能是….算了可能美国人都这样子)。
她自我感觉笑得天衣无缝如绕膝讨食猫,然而对方却没有笑。
我说过我不属于这个国家…我和合众国没有关系。年轻人用那双褐色的眼睛注视着她,王津木意识到事情大概还真是他所说这样——毕竟祖国不至于给一个人的瞳仁投下这么纯粹的阴影,我越发不知道他的来处了,她想。
我知道你真正的意思不是说出来的那个样子,他说,抿紧嘴角站得似乎更直了些。
“事情其实并不是这样…..正如我其实挺烦love and peace的。”王津木也不再笑了,语气直白而多少有一点疲倦,“确实是自然保护没错,确实是这种经常被拿来当大旗或白手套的方面…..但你知道,每个词都是有本义的。”
“山林水泽,飞禽走兽。我说过我的国家有多欠缺,然而哪里不是这样,我知道这差不多是潭老被拿来指桑骂槐的浑水,但我有无论如何都想维护的东西。”
于是为了它们一路走到这里来。女学生方才情急之下给自己扮上的随机应变是层很容易蹭掉的油,说到这里连整个人的姿势都不由得端着许多,手臂也抱到胸前,直直看向他。
这不容易啊,他说,神色缓和下来许多,带了几分笑了。王津木知道方才的对视间彼此都懂了对方意思。
——好了不是钓鱼,看来对方也是类似立场人物…大概确实是友军大佬没错,我应激过分了。
“无所谓啦,”王津木说,这时候才开始觉得方才那会儿很有点尴尬,她不知怎么想到,又说,毕竟是红路嘛。
红路?——又皱了一下眉…大佬对不起我真不是文化盗用,她暗地里叫苦。
“…正确而艰难的路,常常并不通往成功。我们中国人有类似的表达,说有志于履行道义的人不能不坚定勇敢,因为负担沉重而道路遥远。”
红路本身不是中国的说法吧。年轻人的神色转成带些无奈的笑意,类似于听见小孩子一本正经地志存高远。
“确实不是中国说法…历史上我很喜欢的一个人教我的。”
一个坚定勇敢的人….消失在一百五十年前,她又加了一句。
回航路上王津木仍然留在甲板上同那个年轻人有一句没一句聊天兼看一路上的海面。大概是船上灯光的效果,夜里浪花仍然是白的,但浪花以外就只有晦暗的海面。
我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会出现那种暴君一样的神了——她整个前半身靠在栏杆上,望着实际上是看不清的海面突然这样说,人毕竟从本质上就是非常无法释怀的东西。
“某个概念上,我觉得现代智人,也就是所谓的人类….与其说特征是有语言或会用工具,还不如说是‘无法释怀’。”毕竟鸦科鸟类就会利用工具,而语言与动物的信号系统之间仿佛没有非常确切的界限,她想。
“无法释怀的表现就在于一直不断地寻求解释,而且只接受我们满意的那些解释。万事本来就有因有果,但人是没法被满足的。”王津木愈加往栏杆上靠了一些,面对充斥整个空间并覆盖海面的夜色,自顾自又说:
比如,明晚我也会来潜水,如果那时在海下几十米处遇上乱流,那就是确凿无疑地死了。乱流为什么会出现、为什么在这时出现都有原因,关于水温洋流甚至是风的、再简单确凿不过的原因——而按人的感性人会想到我如何不愿或不该淹死。
她仿佛听见站在她侧后方的年轻人轻轻叹了口气,于是扭过头来看他。然而自己仍是上半身全靠在栏杆上的姿势,仿佛着迷于这个谬误而想把自己投进海里去——实际上当然并不是这样,我仅仅没个正形惯了而已,况且潜水淹死保险不赔。她被脑海里冒出来的野生比喻逗了一下,这样想….说起来我这幅样子是不是吓着人了,那位前辈看我的样子像见了打定主意不学好的小兔崽子一样。于是王津木放开栏杆转过身来——但还丢不掉原先的话头,于是又说:
这种时候,无论不愿还是不该都不会构成任何影响。个体的所有意志除非成为足够大的行动不然都是被省略的部分——比如不下水就什么事都没有,但如果在水下试图上浮而体力又不够…..那还是会死,行动大不到一定程度都会被吞没,剩下的只有乱流。
她看见对方以类似于“现在的小孩子啊…..”的长辈神情对她笑了一下——但你不会死的,他说,至少不是在这里或明天。
王津木愣了愣,忽然意识到对方神色里像藏着什么十分认真的东西…也许是来自那个昏夜谈异则怪至的老忌讳,她这样想着,卡壳了一个片刻然后笑出声来:
借你吉言,她说,我也没这个打算,只是一个例子。
我是想说,托言神或别的什么东西都是找理由的一种方式。尽管听上去一拆就穿,但某种程度上是必须的,我们需要一个用来遮掩伤口的什么东西。
比如我先前提到过的,那个让我懂得红路这个概念的人,王津木说,是….拉科塔族人(她想了想毕竟没用更政治正确且显明易懂的“原住民”),红路这个词是来自于他们的文化体系。
我知道,他说。
“嗯….我想我会相当愿意说他是天才的战士或指挥员,一个保卫家乡和族人的反抗者。”王津木这样说,忍不住有点儿怀疑,我想说的真是这种描述吗….毕竟真正知晓一个人的一生之后就挺难概括他了,她继续说,“一百五十几年前被自认有权管领一切的人和他们的军队抓走了自此不知所终。”
All king’s horses ,all king’s men.
对方看上去像在想着什么或听到了某个严肃的消息,都说出这种话了我当然早不当他钓鱼,王津木想,但这时候估计也有可能被“小年青思想不要这么偏激”。
不过管他呢,小年青本来就适合偏激,拿歪理给自己找了借口之后王津木继续说:而我总更倾向于认为他逃跑了或很快被处死。
不然这件事没法想,她说,用我们中国的说法,一想起就像吞下了冰和火炭。人毕竟是会死的——毕竟是可以死的,这是唯一不好不坏的事。
“和历史上更可能的结果相比,我宁愿他死在黑山。”
这就是我找的理由,她本打算这样结束,没料到她的朋友伸手过来像是打算摸她的发尾或后脑勺,反应过来时嘴里的半句话整个没了变成一个缩脖子的动作。
这可还真是意外尴尬现场,王津木笑得一塌糊涂,为了掩饰只好于事无补地补了一句——别,都是盐花…但这么一来事情仿佛愈加尴尬,好在对方很快反应过来,手轻轻搭上她肩头,有几分安抚的意思。
果然还是被当成过激小年青了啊,王津木想,然而大致不坏。
于是他们这样站在船舷边,一路没再说什么。等到将要进港的时候王津木忽然听见他问——你来这儿之前….在那边时做什么?
学更多东西,她笑,想了想又说,有时也照顾鸟儿。受伤或被出于毫无必要意图捕获的野鸟,然后放飞。
这挺好的。他说,然后船下了锚,两人分开,王津木加入走下舷梯的队伍。

晚上野地里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可我竟不知道海上也一样——于是遭报应了,王津木在舷梯三分之二处停下,冒出一个念头来。她自己都没把先前拿来说明极端情况的假设当回事,也许正因如此,直到现在还不像有真正开始害怕。
(开了潜灯,渐渐游远,靠近海床之后不要做太大动作,水流会吓到鱼。)
尽管这个现在的状态是指完全湿透地处于气温二十几度的风中,并刚从乱流里上来。出于某种本能,王津木决定不让海面出现在视野里,于是专心注视舷梯把手的不锈钢表面。
(一开始察觉到有移动的时候可能已经受到影响一段时间了,我还当是正常水流中的正常漂浮状态。)
——不过总有点觉得欠缺必要,毕竟直到现在还在某种因为不真实所以完全慌不起来的状态,心理学上是叫解离吗?王津木好像要借脑海中的大声发问来掩盖隐隐约约冒出来的东西。
(那时候感觉像被身边的不可见物裹挟而去了一样,海面是亮的,大概水银色。)
现在没必要回想,她打算继续往上爬。我不喜欢解离这个说法,因为我第一次看见这个词是用来指盐酸泡过之后植物根尖的某种特质,她想。但我觉得我没洋葱根尖的解离那么不可逆,感觉更像受到威胁后会先冷静到威胁结束然后再慢慢慌起来。
(这时候应该转过来垂直水流方向游出影响区,但就算被冲到深水区域上下一片黑没法确认方向的地方,“游泳方向只是斜着而已”这点还是很明显。)
这种情况挺常见的,她试图转移注意力,记起小时候走楼梯一脚踏空结果直到又往下走了两层楼才开始慌的经历。但舷梯不是楼梯,在上面走到一半慌起来后果严重得多。
最坏的情况并没有发生,终于踏上甲板后王津木这样想。然而不知怎么回事,她只觉得刚抬起眼睛就被过度明亮的灯光撞破了一层壳。
那些本来被挡在其内的东西,倾泻而出。
(是确实几乎被海流或莫名其妙的东西带走了…)
(耳边的气泡破裂声,水下灯范围外的黑暗,完全不知道在哪的海床和越来越远的、反光的铅色海面,“这样下去氧气很快就会耗尽。”)
甲板上没有什么足以遮蔽视线的东西,而海面就在甲板之外,缓慢波动着。
她撑着手臂把自己架在栏杆上保持站姿,面罩挂在脖子上,呼吸管往下滴水,耳内血流跳动的声音和大概是由于体力过度消耗产生的嗡鸣响成一片——它想把我拿走。王津木无可避免地看着视野内那部分带有某种不可理解性的黑色海面,冒出了这么一个古怪的想法。
她努力将其归为古怪,但在这时,看着不向人眼透露波浪和些许反光以外任何信息的夜海,王津木觉得这个念头有成真的趋势。
——我氧气阀是不是没关。方才也许险些“被海拿走”的生物学生尽量尝试通过正常的问题把整个意识引导到正常范围内。一会会关,就一会会,王津木不知所措地想着——活该我应激反应有延后方才稳得一批现在直想哭。她后知后觉注意到前臂在抖,然后是肩胛和整个身体。她努力把这归因于夜风和海水。
接着她听见有人走近的响动。王津木抬头扫了一眼,发现是先前说过几句话的那个年轻人。出于某种吊桥效应,她在思考之前一把攥住了对方的手腕。
——永远不要透支别人的善意,掌心触到衬衫袖口的布料时,王津木短暂地记起了近似基本底线的东西——他可能只是过来看看什么情况,毕竟我们没有什么真正谈得上交情的关系,而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愿意被惊慌失措且直往下淌海水的三句半之交这样拽住,何况这里是“西方世界”,所谓友善的本义就是见人装热络当真的是傻子….可她还是没能说服自己放手。
“等等,对不起,我缓一缓….我缓一缓,对不起,对不起。”王津木低着头,只看见甲板上打湿的一大片和不断从发梢往下滴的水珠。话已出口她才发现自己说的是中文,完犊子了,王津木越发无措且破罐破摔地想——反正这个人日后离了岛大概不会再见,管他呢。
——他如果缩手的话我就放开,她这么决定。
然而另一个人完全没有要缩手的打算,于是这个状态持续了一会,直到王津木听见的嗡鸣渐渐消退,接着感觉到有人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没事了,他说,王津木抬头看他,觉得自己有点像掉进河里被捞上来的炸毛猫。这些带着明显日常色彩的举动渐渐弱化了惊骇——这是个很安静的人,不会把什么话都登时说出来,王津木打量对方的眼睛时想:而且并没我之前想的那么西方化。
——如果遇到一惊一乍的反应,说不定我会直接跳回海里去。
她无可无不可地想着,直起身来,腾出手关掉氧气阀……一会去要联系方式吧,这么一来,差不多已经可以认定是朋友了。
等她换了衣服回到甲板上再次遇到那个年轻人的时候,王津木发觉他把大概是方才被打湿了的那边袖子卷起来了些,手腕处露出红色的什么东西。
是红色的布条,缠得很紧,盖住了一段小臂——上面还系着类似羽毛的东西。注意到她的目光,年轻人把羽毛往外捋了捋,让它们垂在手边。羽毛很长,深灰褐色而末端尖锐,像某种海鸟或猛禽的初级飞羽。
“是游隼?”她凑近了看,拿指尖拨弄一下羽毛。它们是缝在布条两端的,一根长些一根短些。是初级和次级飞羽,好像不是同一边的,王津木说。
是游隼没错,她的朋友回答,又补充说,在下暴雨的时候撞上了墙或者树。
原来大家都有类似的习惯啊,王津木记起自己放在救助站的一个纸盒,里面是很多脱落的羽毛,来自放飞了或没能救活的鸟。有时她看着它们,忽然觉得是这些渐渐增加的羽毛带着自己一路走下来。
为了那些或相忘江湖或失之交臂的东西,她琢磨,大概可以这么总结…不过可见这个岛上的研究人员大概没那么多事要做,在忙如救火的状态下戴着这样的东西不很容易。
不过,游隼也会撞上树吗?她问,尽管王津木深知意外永远会以各种稀奇古怪的模样出现。
其实我也不特别信,他笑了笑,说,给我羽毛的人说的,我总觉得有人拿枪或者石头打了它。
王津木脑海中浮现一只羽毛凌乱、沾着血迹又被雨水打湿了的死鸟,而她的朋友记起某个多年以前的人,因无法见怪不怪而始终格格不入的军医。
王津木不太记得后来又说了什么,出于不明原因终于也没问到他的名字和联络方式…..然而她确曾很认真地打量过那个人:我们每次见面时不是在暮色中就是在船上白到晃眼灯光下而他发色眼色都浅,于是他的身影在灯下总显得失真,而没有光时仿佛整个人要化进影子里去。
直到下了船走在回宿舍去的路上时她方才想到,那根红布条乍一看不明来由,倒是他这身打扮里唯一鲜明的颜色了。
王津木终于决定非问到联系方式不可是在第三天晚上——次日中午就会有渡船来带他们一行离开,日程安排把这天下午下课及晚饭以后全开了天窗。于是她收拾行李,确认所有文件和笔记全在箱子里,然后严肃认真地使劲洗头发,然后再确认一遍…再然后就不知道干什么了。她在吹风机的嗡嗡声里打开一系列网页,发现国内的一概被墙。
那么墙外的呢,既然到了墙外要多见识点世界人民日常啊。王津木想了想,兴趣有限。我不至于勤奋到把这点时间也拿来查学术资料,关于墙外…关心的又实在只有那几件令人胃痛的事。
No news is good news,王津木想,大概是前世不修,每次遇到什么事我看着有理的那边都不姓civilization。到这时候她才记起包里还有一叠A4纸是学校业余翻译组的心血之作,她不知怎么就也分到一本。
翻译建校人员日记是很酷的事,可我完全不感兴趣——你不看怎么知道不感兴趣,朱永安指出。有些俄裔血统的女孩子穿着紫红色文化衫,卷头发扎在脑后,然后把先前拿着扇风的一叠纸塞到她手里。
不看也知道,她一直没好意思说真正原因:我讨厌传教士,就算读了传教士办的学校也不喜欢。日记原稿里夹着Helena小姐的照片,十九世纪式的丧服黑裙子….谢天谢地没有那位Victor先生的照片,我知道这不适合一个姑娘失去了她的未婚夫的场合,但死在小巨角河的人要我怎么同情。
烧杀抢掠不成反陨其身真是呜呼哀哉,她阴阳怪气地想到这句,接着想起某个也许会抱相同看法的人——对我还没要到他的联络方式,甚至不知道名字。
王津木觉得事不宜迟,那个穿衬衫的前辈…再不知道联系方式明天一过就真的相忘太平洋了。她站起来,关了吹风机下楼。-所以到底要怎么问?王津木一边盘算一边顺着街道走下去,你们这里有位先生,前两天夜潜跟船的那位,我不知道他是学什么的。留长发、脸颊上有块疤…?,这里是不大的岛,所以路不会长,沿街多半是些旺季会作为商店或旅馆出现而现在一齐关门的铺面。右手边一列房子后面就是海洋,能听到水声。该死这完全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一大二公恋爱套路,贾某洼那种,她自己把自己逗笑了-“喂你们公社那个演讲学大寨的社员叫什么?”好玩起见她试着排练这句的口形,并抬头看路灯。于是看见三盏路灯外站着的可不就是要找的人,她几步蹿过去,听见响动的年轻人一转头刚好看见:是你啊……你们今天没有活动吧?确实没有,王津木想,结果说出来的居然是对我是出来找你的!她声音大到超出预计,之前做好了跟各式各样相关人员掺合大半夜的过当准备,没想到最后是这个场面。王津木紧张到完全失去判别能力,还是发现对方轻轻咦了一声之后才想起来尴尬。另一位却意料之外地认真:找我干什么,嗯?是这样的,王津木说,手背在身后,抬头挺胸严肃认真:我明天就要走了,所以可以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吗?sth for connection。紧张状态下英语直线洋泾浜起来,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她有点想叹气,她的朋友却像全没注意到这些:一会就给你,他说。王津木在身上口袋乱拍要找不晓得有没有带出来的记事本,给他止住:不用那么急,你会知道的。
好吧,王津木想着,是不该这么急,现在毕竟不很晚,我们大概可以再讲一会话——毕竟是要走了。
——说来你先前提到的那个人是谁?他问,王津木不明就里,于是他又说,就是那个你说让你记住了红路的那个,我说不定知道些关于他的事。
Tashunke Witko,她说,你们这边的资料可能全翻成crazy horse了。青年的样子居然像有些惊讶,十九世纪四十年代那个?他问。
“找不到了那个,”王津木笑着强调先前说过一遍的概括,这种说法听起来实在过分,但如果连黑色幽默都没有肺管子是真的要炸的,她想,下落不明实在过于不妙,文明人的时代就是下落不明的时代,没有血、火花或刀刃的闪光。教化政策时期的学校和疯人院里有太多失去名字的下落不明了。
而她的朋友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他。他从先前起一直看着王津木,现在这种目光变得更加认真起来。这有什么好惊异的呢,灯塔的灯下黑里都藏着什么不是约定俗成的吗。她微微歪着头回看,年轻人带着点无奈地轻拍他的肩头,说,我们边走边谈吧。
走到哪里去呢?这个时候研究站那边也下班了,大概只是乱晃。王津木还是没法把思路从下落不明扯开,这是为什么呢,在自然法中毫无错误的行为换得下落不明,真正该死的活了九十几岁,俨然德高望重乡愿还三代子孙铁乌纱。
你为什么要叹气啊,她挺想这样问,于是就确实问出来了——“唉小屁孩思想偏激很危险”这种可以不用想,想做野生动物保护的按立场都是野畜生,连人这边都敢不站还怕什么。
而对方只是微笑,像看见一只张牙舞爪觉得自己什么都见过的小猫咪。
“说起来,”王津木决定不在显示自己阅历和倔强方面做过多努力,“你知道…关于他的什么事?”
你说的那个人,最后到了这里。他说着,这回并不是看着王津木而把眼睛投向一幢幢房子上沿的夜空,由于他们站在遮光罩下路灯照亮的范围里,那儿星星很少。
“这里?”海洋研究所再往后走有个杰斐逊军营,就算是博物馆我也不高兴进去的倒霉地方何况又有那个倒霉名字,但是,这里?
那军营名字还真是对了,杰斐逊总统老爷说,唯一的好印第安人是死印第安人——让那些人们去死的家伙完全不会知道根本没有哪个民族或部落叫印第安人。
对,就是那个军营。年轻人的声音冷静而沉重,仍然望着没有什么星星的天空。我总觉得他不像是在这里研究什么,却像是被某种东西困住了,王津木脑海里忽然闪过这个念头,但她没有多想,更多的思维空间要用来琢磨这件事。
街道很短,他们在接近末端的地方。街道尽头是一个T字路口,路以外是防波堤,再以外是海洋。她转过头去看波动着的夜间海面,浪像贝壳状断面的黑玻璃一样,不透明的黑玻璃——是这样没错,夜海总让人猜度下边沉了什么,而它对此一概缄默、从不声张。她忽而听出水流拍岸的声音,模模糊糊记起来一首年代和距离同样遥远的诗:缚戎人,缚戎人,耳穿面破驱入秦。天子矜怜不忍杀,诏徙东南吴与越。
那首诗后面的句子还有——忽闻流水忆蛟河,垂手齐声呜咽歌。
他听见过这样的水声吗,想起过什么?
我希望他不至于在这待了太久,她说,而另一个人回答说他死在大概半年后。
尽管诗歌的本意全不在此,尽管实际上已并非下落不明,她仍然满脑子都是关于那个“下落不明的人”的事。拿破仑死在海岛上,尚且纷纷怀疑下毒,这回可是不用怀疑了。
鸟能飞高飞远,但扑杀一只被打折翅膀的鸟不费多少功夫——况且世道自来艰难,命不好的到一样境地不知道要多受多少苦。所谓天子,还正好借你血污狼藉来显他威仪赫赫。
王津木觉得胃有种闷痛感,我总像是把情绪吞了下去——就像忽然吞下一块石头,或干脆是被划开肚子塞进一块石头。由于理性回路忙于和石头达成共识,她说了这样的话:
“然后是被沉进海里了吗,”死在这里的人,她想。
他的朋友回过头来:你怎么知道的。
莫名其妙的直觉,她本想回答我看见了,后来因为无法解释看见的途径而作罢。所以有相关记录吗,王津木问,看着他的眼睛像这么一来就能把对方的思绪连带谈话方向一道移往不那么锋利的地方,
“有记录的话我想存档一下。”尽管我们无法追索一百五十年开外的谋杀和失踪,尽管我大概也没法说服别人相信。
没有,他说,眼神意味不明。
那…你是从哪儿知道的?那也就意味着这事就算是真的仍然得在公论上保持下落不明,王津木不知道该不该或该对谁生气,甚至有点怀疑对方只是跟她开玩笑或给了她一个没法确认的假说。
再或者…别告诉我您家祖上是这儿军营的,她觉得这有点可能但并没说出来。背负真相和某种罪责的后人…听起来很可能,但就算确实是,我也没有作任何决断的权利——总不至于给你乘天黑打死丢海里去,我不是评判者或被害方代表,一个管闲事的闲人罢了。
“那我也知道为什么你觉得我偏激了,我站在他那边,且不觉得有什么好尴尬的。”尽管没讲前提,她莫名其妙冒了这么一句出来。
而年轻人看着她,勉强微笑,模样温和又无奈:我和军营没有关系,
我就是你提到过的那个人。

——你是?都多少年了为什么你还在这里?海岛上的夜晚过于安静,以至没法掩盖一声惊呼,于是王津木听见楼上有谁推窗。
条件反射之下她拉起另一个人就跑。
实在糟糕,也许要成为都市传说了,她边跑边想,但我现在难道不在都市传说里吗?
消失的人…..死者….海…。
他们停下的时候是在岛屿最外圈的街道上,一侧是房子另一侧是防波堤,防波堤外面涌动着黑色的海面——明晰的现实与其他某些东西的界面如是轻轻震颤着。

““等等,所以说….”她刚站住,跑得喘息未定,还拽着另一个人的手腕——意识到之后很快松手了。年轻人的头发这样跑过一场后有些挡眼睛,于是他从手腕上解下那条红丝带来扎。
红色离开他小臂的时候,王津木注意到露出的皮肤上有许多由于交错而模糊的疤痕。
不过无所谓了,人事艰难,无论一百年前还是现在都一样,她想起自己和见过的一些人手上相比并不怎么少的划痕,来自刻刀、鸟类和小兽的尖爪、树茬子、偷偷夹在厚本子里的裁纸刀片和其他一些想得到想不到的东西。这些痕迹唯一共同的就是都在渐渐淡却,只要是有生命的东西都会愈合——可如果不是呢?她尽管目前完全不打算信并努力忽视某种预感,还是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王津木站在原地看着她的朋友微微仰着脸系头发——如果我们再熟悉一些,我或许已经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他了…..指尖,鼻梁,眼睑。她想,他的眼睛尤其漂亮,琥珀一样的颜色,清亮如春冰。她想象体温的暖意和被风吹上去的一层凉。我觉得这得是个玩笑,我从未看见过鬼魂。
她找回了能说完一句话的气息,不过说出来的是:
“你….那之后是一直就只能被困在这里没法走了?”
乱七八糟用了一个模糊代指并语无伦次,无论在哪个文化中与已死者谈死都不是好主意,尤其半夜又在四顾无人的街上。然而她现在是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明天就要走,隔着太平洋跟一百五十年前人联络更是说梦。
也不全是,他说,语气并不特别激动….可以离开,是找不到方向了。想回来次次都行,要走最后却总会出现在莫名其妙的地方。
向北走也不行吗,她说出口了才觉得这话毫无价值。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说,当时我被灌了酒,后来就…无论怎么样都不对。
——我知道在TSWitko那个民族的传统里将死之人喝下酒会是什么结果,他们说这么一来就算死后意识也是混乱的,找不到路回到另一个世界的原野上去。
——看来找不到路倒是真的,她想,可我完全没法接受这整件事…..甚至连之前好不容易吞下的半件也要一并翻盘了。
那为什么你说的是英文,她抓到了一个疑点——你应该不会的,如果真是那样的话。
对方沉默了一会,说,会不会只是“你认为”是英文?
王津木想起那只她至今不知道名字的鸟儿——我记得他说的那个词是仅指这种鸫,但他到底说了哪个词?
“你再说一句话…我听听看。”她改了汉语,如果事情真如他所说,这个人能听懂英文大概靠的是某种直接穿过语言层面的理解力..而我早知道懂汉语的外国人实在不怎么多。
“………..”
王津木尽力去捕捉那句话,却发现自己对声音和字眼都毫无察觉,直接抓到了意思——既不是“could you hear me”也不是“这样你能听见吗”…..鸟那次也是这样,她带着某种泄气感想。我怎么都想不起他说的是哪个名字,甚至不知道发音。
“….这是怎么回事?”
大概因为并不是真正的声音吧,他说,语气像是对习以为常的现象给了个估计——等等,那么…为什么会是我?王津木余心不死,这样追问。
尽管说不上素持无鬼论,但我也不觉得自己像是某一天能插进黄六郎一类聊斋故事去,她想。
年轻人看着她,(王津木觉得他暗暗叹了口气)说,
因为一直以来….只有你能看见。
而我并不惯于看见鬼魂,王津木直说,你是我的朋友,我这么说不是想要为难你…..但这种事对我来说实在超出预期了。
“我本来以为…..(我本来以为我们在世界的同一侧,我今晚本来是想要问你以后怎么联络,她想这样说,最后把话咽下去。)”
鬼魂或那个年轻人轻轻摸了摸她的发尾,就像那天夜潜的时候一样。王津木听见(尽管其实并不是真的听见)他说了某个大致在旧军营附近的方位,接着又说,你明天走之前可以穿上潜水的衣服到那儿去,海下找得到你要求证的东西。
(我这位朋友的身份或一百五十年前某个人的最终下落,她默默想。)
——找不到就当没有这件事好了,他大概看出王津木这时在暗暗咬后槽牙,神色轻松了些,这样告诉她。
“如果找到了,我会把它带回黑山。”她说,“但是假若我根本不去呢?”
——你会去的,他看着王津木,静静地说。
后来王津木再次记起这件事,她想,那个有着金褐色长发和棕眼睛的年轻人,或按照我当时已经相信、后来只不过是确认了的事说—Tashunke Witko….我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亮光。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她企图理清这件事结果发现无能为力:我早已知道人眼睛里的光不过是因为眼睑张开的角度和面容的配合,而….死在一百五十年前的人还有这些吗?鬼魂的眼睛里能让人看见亮光吗?
不过他确实有双属于那些凝视山林和天空人们的,清亮的眼睛,她想,自顾自笑了一下:既然自始至终发生的都是不可能的事,自然不必再想这些了。
我现在倒是确实相信这些了,王津木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夜间吹海风,他没扎进那根红布条去的长发被吹了几缕到眼前来:
“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被他们剪断了,他简单地说。
….我早知道问不出什么好事,王津木琢磨,伸手替他捋了一下。他们站在路灯光圈范围边缘,没再说什么,王津木在靠夜色那边,背后是暗暗波动起伏的海面。我本该看看他有没有影子,她有点无聊地想——然而影子的方向与光线相反,都在圈外,混进更大范围的夜色。
我们离海这么近,影子会被映到海面上吗。她满脑子都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我总算找到为什么相当多的记载都提到TSWitko很漂亮这一点了,但相比于想像,站在我身边的人总显得过于瘦削温和而安静些,王津木记起第一次潜入夜海时以某种途径出现在眼前的画面,于是只想叹气,我不知道该对这个人说什么。
她想到远在海洋另一端的救助站,那里有只鸟儿,棕褐色的普通鵟…俯冲时被电线削掉了右边翅膀。也很安静,羽毛柔软,本来应该会飞的。
好了,他转过脸来这样对王津木说….再见吧,天都要亮了。
王津木看看指向三点钟的表和大概马上会开始泛白的天空。
好吧,王津木想了想,用还记得的,属于她的朋友或往昔消失在这里那人的语言说:
Toksa akan wachin yanchin kte.
那种语言里没有直接的告别语,这句话的意思是下次再见面,她这样想着急急忙忙转身走去,努力忍住不往后看。
——等到忍不住要回望的时候,发现路灯下空无一人。
于是王津木沿着防波堤一路走回去,防波堤外自然是海。
海面仍然一片黑暗…..海面以上是那些我们看见,觉得顺理成章的东西,以下是什么呢,她想,是过去或被强行认定为过去而抹除的东西。
——痛苦和决绝…..以及未知并对一切默不置词的“理所当然”。
——在天涯海角的地方死去又从此被困在这里是什么感觉。
大概是因为实在太累了,她竟没有感到什么情绪。
她回到宿舍去,后来再回想时候不很记得到底干了什么,也许躺了一会不知睡着与否。
没多久天光大亮,也就起来了。
于是王津木背着一包借来的器材走过杰斐逊军营前的街道,衣服下面穿着一会大概用得上的潜水湿衣,德赖托图格斯及附近的几个岛屿开放旅游,尽管旺季还没开始已经有些人了。三杯黑咖啡无法给她足以激动或思考再或激动地思考的兴奋度,于是王津木以一种过分平静的观察视线看见所有人:研究所的工作者和学生,杂货店主,错峰旅游的夫妇和喝汽水的小孩子。这个上午天气分外好,天空干燥、明净而透亮。
她在一块水泥防波堤背后放下背包——这里应该没有不许潜水,尽管看上去不像有人会考虑这些,王津木想,觉得自己似乎在常规现实范围外行动。
水意外地不深并很清澈,以至于她稍稍有点怀疑自己为什么带器材来…一会还得还回去,她想,然后向水下夹杂着砂砾的卵石滩下潜。
于是她看见更多卵石和其中一些不很一样的白色小石头,形状不规则地近似于圆。王津木伸手捡了一块,觉得像石灰质。
——带些孔隙的石灰质,仿佛某种结构的残余部分。
——我知道那是什么,她想,流动中的海水无法久存骨骼,这就是我来找的东西了。
王津木略显笨拙地拖着脚蹼和氧气瓶沉到差不多趴在海床上的高度捡拾,最后握着约莫一把的那些东西上浮,把它们包在纸里放进背包。我不确定有没有更多,但听他的说法也许尽量找到的就足够了…毕竟无论如何大概是没法完全带走的,人死在某个地方之后总会留给那里一些什么东西。
她背对闪烁千百光点的白昼海面走去,天气太好了,无法确定悲伤与否。
那天中午王津木发现带他们回佛罗里达半岛的船上居然毫无信号,这回实在是没事干了,她想了想终于决定把背了一路的那叠H.L日记试译稿拆开来看。不然还能干什么,数石子吗……尽管她自船离港以来一直盯着那些被随手找了个眼镜袋装起来的白色小卵石看,总归还是分辨不出什么。人留下的就是这种东西,王津木略带泄气地想,那些颗粒都一样白,一样是石灰质也都带着盐粒,就算有几粒真的石灰岩夹在里面也很难挑出…..就算是骨骼又能说明什么呢?鲸的,海豚的,或者死去的珊瑚。从石子上看不出任何东西,她下了这样一个结论然后拿出用薄荷绿铁皮夹子装订的打印件。一刻钟后。靠几杯黑咖啡和有限肾上腺素吊着精神的脑子没法有太大波动,王津木只是想着——这样啊。我们终于知道那个莫名其妙的Victor到底是谁了。“如果你前行时感到寒冷,tunkan能给你温暖…..如果记住这一切让你感到痛苦,丢掉它也就能忘却我了。”一百几十年前那位一度就此失踪的Tashunke Witko把有这样含义的护身符留给了被莫名其妙塞过来的女孩子,照亮她走过日后许多路——后来她作为传教士在远方开办学校,世事兜兜转转,终于带着那所学校的一个学生找到这个岛,从海手里讨回一把小圆白石头。这样是算什么,王津木把翻译稿卷成一个筒握在手里,大概因为在船上的缘故,她觉得有些眩晕。窗外白昼下的海洋波澜万重闪闪烁烁,那些石子既然分不出什么和什么,到时候只好一起埋掉——她摸摸发梢,海水干了之后盐把头发全结起来。——就这样,德莱托图格斯的海还是给一切留下了印记,属于它的、毕竟不属于它的…….王津木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简明希腊神话,
“普罗米修斯终于从山岩上被解了下来,然而此后他将一直带着一块岩石,以免打破宙斯所下的“将盗火者永远锁在高加索山崖壁上”的裁决”。然而我的朋友本不曾盗火,她叹了口气,决定查查接下来的时间表以找个机会前去黑山。
后记
那只出现在岛上的鸟儿叫斯温氏夜鸫,意义不大的名字,她听着或许其中有它同伴声音的一片鸟鸣想。
——王津木这时在黑山,在那些山丘中某一座的山坡下面将近平地地方,她两手拢土去填那个放着一把小圆白石头的坑。由于光顾着找不会被人看见的地方而没带工具,坑也是手挖的因而很小,不过应该没什么事。她专心致志地捧起土填回坑里,直到看不见那些小石头了才想起是不是该说什么。
结果毕竟没说,她按下最上面一层浮土,填上也就罢了。
也许这时候是该留个表记的,她又想,三生石有石头,黄六郎有庙和旋风,他的族人先前有在受尊敬的死者坟上种上雪松再从山上找来石头放上去的习俗——她跪坐在山坡树林边缘处一棵雪松下面,撮最后一小点土填满坑的痕迹。然而天地茫茫风日雨雪,留什么都难以久存。
真要久存,又该担心被别人看到了。
说起来,要表记做什么?王津木的位置面对原野,还有天空和远山,然而她低着头只顾看那一小片新土,两手摊开盖得严严实实那点面积。尽管没有看,她知道风景是很好的,如果是故事,这会是一个至少不坏的结局。王津木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悲伤,她坐在那儿听树枝摇动、鸟鸣和风,甚至都出乎自己意料地总觉得有什么还空缺着。
“如果找到了,我会把它带回黑山。”她这样说过,对方注视着自己眼睛回答。我现在找不到一个人去回话说这件事办完了,王津木想。
而就在这时,有很大的飞鸟乘着落山风飞来,王津木条件反射地抬头去看,树林子的边缘遮挡视线,她直到鸟的动作快要结束才发现它并不是要转弯再飞上山去,而是在她上空盘旋了一圈。
王津木仰着头看,鸟盘旋时飞得挺低,能分辨出两边翅膀上各有块白斑。是亚成体的金雕,她想,Tashunke Witko….那个曾深爱这片土地的人按本民族一套象征体系,就是这种飞鸟。王津木能给鸟的盘旋找若干种解释,但这次她不打算解释。有时候毕竟需要一个奇迹,轻盈地带起所有不平或无法平,求不得怨憎会,作为最后一拍。
于是最后一个空隙合上了,像空中不可见的飞行轨迹一样合成圆环。
再见啦,王津木小声说,金雕借山坡下上升气流越飞越高变作黑点,向天边的山影悠悠移去,再远一些就看不见了。
无论如何,他毕竟回到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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